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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单爱

简单爱


“像这样的生活 我爱你 你爱我”


他们第三十三次约会的时候,他开始考虑同居的事情,随后又因为这个想法吓了一跳。但起先拒绝的话,好像也是他自己说的,说出口就不能收回。


能追溯到的最开始,是在市中心的超市,那天他陪小朋友采集东西,准备公司下周的春游活动。灵超叼着棒棒糖,抓着他的衣角跟在后面,在偌大的超市里转来转去,用力把清单一项一项划去,得意地笑起来,像他们共同完成了什么大事。


最后到了收银台,前面排成长龙,有一个人结账完毕,他推车往前进了一个位置,有什么轻轻扯住他,不让他走,才发觉原来衣角还被人攥在手里。


“我们要不要住在一起呀。”


零食送上传输带,正中央的糖果在冲他微笑。面对着小朋友期待的眼神,他假装没看到,拿出会员卡,先灵超一步付了钱。于是回去的路上,灵超再也没主动说话,只是闷闷地回应他有一搭没一搭的话。


“下周见?”他摇下车窗告别,灵超憋了一路的一言不发,突然又奔回来,他松手让袋子落在地上,不管不顾地伸进窄小的车窗里。风从另一头灌进来,两个人都没说话。一段字面意义上的耳鬓厮磨之后,灵超靠在耳边,小声说:


“我想天天都看到你。”


灵超依依不舍,小朋友的眷恋天生让人怜惜。他在灵超看不到的地方莞尔,安抚地拍拍小男孩的肩膀,“我更想。”



一开始,他没办法不把灵超看成小朋友。


这是情话时代,况且按照他的经验,年纪小的人,往往很爱说这样的话。他遇上过更会说话的情人,句句都带亲爱的,我爱你说了千万遍,木子洋也颇为受用。恋爱让人的深情看起来浮夸冲动,但在脱口而出的一时一刻里,木子洋从不质疑话里实打实的真心。纵使时限短暂,由不得人轻信。


木子洋并不喜欢有一方太居高临下的感情,他经历过这样的恋情,后者总能看穿一切的心思,他觉得难受,仿佛他总是被近乎于悲悯地注视着。那样意味深长的感动令人厌恶,表现得事事都在掌握,所有的追逐都在意料之中。木子洋是骄矜之人,他无法忍受这种感情上的不平等,迫不及待分了手以求解脱。


直到他和灵超约会,曾经卷土重来,但这次他的位置调了个个儿。木子洋竭力不让灵超感到,他的成熟是什么高高在上的迁就和牺牲。他不愿意让他重蹈自己的覆辙,经历那样的挣扎和自我怀疑。


哪怕这样听起来也像刻意为之的包容。



他们的认识有些一波三折。那时候木子洋正跟家里摊牌,兴致缺缺地想借酒消愁,临桌后本来没什么心思,却立刻为灵超人如其名的脸吸引。好看得不似真人,但更叫人觉得新奇的是他的性情。被同一个公司的学姐第一次带来陌生聚会,听学姐介绍他,乖乖仔,年纪小小,工作的灵气却足得很,灵超全程都挺礼貌,又疏离得要命,有人要跟他干杯就笑,不喝酒的立场很坚决。他学姐喝高了,全然忘了要庇护他的诺言,跟着倒戈,大叫这像什么话嘛,必须喝!灵超应付不来这样的场面,僵笑,束手无措极了。不认识的模糊面孔中的一个突然比了个停的手势,声调柔得像一泓清泉,瞬间撇开一室乌烟瘴气,直直冲向他耳畔:你们这群大人才像什么话呢,人家说不定都没成年。他在这群人里发言并不频繁,却仿佛很有权威似的,灵超迟疑地追逐那个声音的主人,纵使他并不是要为他说话,仅仅是借个外来人打打趣来热场子,他还是被那个柔柔的语调勾了一勾。


灵超最终还是被劝了一杯莫吉托。事后想想也值得玩味,他人生中的第一杯莫吉托,正是木子洋递的。来之前他就有些着了冷,一点点酒都不太舒服,面红耳赤地趴在旁边。清泉又在他耳边冲刷,人群明明隔他们远远的,仿佛拐了个弯,特意流经到他这里一样:哎,怎么不过去一起玩儿啊。不了。为什么呀,真喝的难受了?低头的阵势像要来检查一番。灵超诚实地摇头,趴得脸都埋起来,不肯多说了,肩膀拗出一条惆怅的弧线。


灵超害羞。木子洋发觉之后,不可抑制地要觉得他过分讨人喜欢。他饶有兴趣地观察了片刻,心里头要留人微信的念头在打转,还是施施然掉头走了。他没主动加人的习惯,再说,这个男孩子又实在敏感羞怯,他怕吓着他了。


当然最大的缘故,还是这样的际遇太寻常普遍,而他们不出意外,也只会有这一面之缘。


人的一生中,能遇到两万个吸引你的人,有人一辈子遇不到两万分之一,如果足够幸运,也许能遇见一些人,再与其中一部分相识,然后跟更少的一些人交往,但最终也只会跟一个人在一起。



日子飞速转动,他早已远远忘了这一茬,曾经模糊的心动都陈旧难辨。某天,高中同学给他捎话,还记得那天酒席那个男孩子嘛,对,我那个学弟,他想认识你。彼时他刚结束一段恋情,恢复单身,很是受伤颓唐,但他向来气质懒懒散散,竟也小心掩盖过去,看起来与平常无异。开导兼闲聊之际,她随手摸了一张纸,写下灵超的电话。捉弄人的是,等木子洋要打过去时,他忽然找不到那张该死的纸在哪儿了。他明明记得自己把它悄悄折好,小心地压在了柜子里边。他坐着发了一会儿呆,办公室的窗外残阳如血,他一瞬间怅然若失,觉得自己也许要永永远远地错过了什么,仿佛就要这么孤独终老。后来,他当然可以找同学要灵超的电话,但木子洋没有这样做。于是又这么不明不白地算了。


太阳照常升起,时间的齿轮又咯吱咯吱地转动起来。跟父母的僵持告一段落,他们遭遇冲击后,迅速接受的一大标志,是开始不知疲倦地给他引荐男朋友。木子洋觉得好笑,他声明,自己并不缺少选择,却被他妈妈一口呛着,那妈妈怎么一个也没看到过!木子洋想解释,他们当然看不到,不然早就搅得家里鸡犬不宁了。妈妈继续说,妈妈只看到你一点儿定性也没有,想给你好好找几个,你又嫌!就是不肯听爸爸妈妈的话!她又要垂泪,木子洋也生气又委屈,他从小到大都懂事极了,因为这点儿他虽然为之奋战,却从来就没怎么在意的性向问题,被打了叛逆标签,简直是前功尽弃。他耐心地赴了妈妈介绍的每个局,如他一般的男青年车水马龙,看对眼的却是空集。每天妈妈都兴冲冲地在微信上问他,这次怎么样,处得来吗?木子洋面上说着打扰了去下厕所,对着洗手台洗脸,湿淋淋地打字,处得来,但喜欢不上来。处处看嘛,对面发过来。过了很久一会儿,捧着手机的妈妈收到木子洋冷酷的回信,没可能。


极为偶尔的时候,他的脑海里会隐约闪过灵超的面孔,以及一些其他人,那些朦胧相交的倏忽之间就是错过的缘分。另一面,他不愿意违背妈妈的心意,但还是被这样的大包大揽弄得狼狈不堪,跟同样心灰意冷的妈妈打商量,最后一个了,我暂时没想那么远,行吗。他空窗,又不是这辈子都找不着人了,但木子洋累得无暇辩解,沉沉睡去,手机在枕头另一边亮起来,是妈妈给他推荐的最后一位联系人。假如木子洋此刻清醒过来,就会发现那个人的电话号码,就一笔一划地记在过他曾经苦苦寻找的那张纸上。


重逢让人吃惊。对面的男孩坐立难安,像座位底下有颗豌豆,许久才酝酿出犹疑牵扯的笑,嗨,又见面了。他倔强着不肯涨红脸,红晕却悄悄爬上他的耳廓,一大片一大片,像夕阳下辉映得灿烂的爬山虎。端起菜单的手指也不听话地颤抖,木子洋没法再假装若无其事,他干咳着扭过头,我来点吧,这家我比较熟,哈哈,你要吃什么。灵超被发觉之后不自在得更狠了,嘴里应着好呀好呀,赶紧缩手回去,菜单砰一声落在桌上,大声得邻座回了头。此情此景,灵超简直无处可避。


他没法问当初木子洋为什么没联系他,他当然可以找学姐再要木子洋的电话,但状似无意地让学姐给他打个照面,已经用尽了好不容易鼓足的全部勇气。许久不见回音,内心有声音失落地提醒他,他应该是看不上他,不会喝酒,一看就不是他们那种会玩的圈子里的人,并且能一眼看出他的险恶用心。他从学姐的朋友圈里抠下仅有的几张合照,知道他叫木子洋,然后再也没有了。灵超在搜索引擎里打,木子洋,全国有多少叫木子洋的人,木子洋今日运势如何,学校贴吧里的热帖爆料,你们知道高二七班那个木子洋学长吗?爆帅。球技贼好,一中小托马斯不是盖的。哈哈,我见过他女朋友,大美女一枚哇。我认识他。楼上我猜到你马甲了,吼吼……他看到一份比赛名单,木子洋列在一等奖,学校青春之火文艺汇演,令人欣慰,底下的校园记者报采访,配图是木子洋弹钢琴的照片。他依靠支离破碎的线索,勾勒出那个人的生平过往,是他浅笑将斑斓酒杯递给他。到底在干什么呢?他猛地清醒过来,赶快关掉网页。一面之缘,灵超告诫自己,你还会遇到许多许多人,一面之缘,又何足挂齿呢?


但人年少就是能有那样不知所谓的痴迷,古有杜丽娘,今有他灵超。他憎恨木子洋生在一个互联网刚刚冒头的年代,而且,木子洋不是一个爱在网上留下痕迹的人,这让拼图之旅变得非常艰辛。灵超痛苦又坦然地接受了自己的反常行为,和随之而来的、发疯一样的后悔,像是贤者时间到来,又像时梦时醒、还保有良心的吸毒者迷迷糊糊地勒令自己剁掉自己的手。灵超少年烦恼,自暴自弃地想,他竟然是这样一个无可救药的偷窥者。


这时木子洋本身是谁,灵超有时候觉得,甚至已经不重要了。搜索成了习惯,相册里的那几张图,他也已很久没有点开。等到他今天铛地一下遇到真人,先是燃起千般火,怎么是他,又像大水从胀满的心房里奔涌出来,原来他是这样的,忽冷忽热,时喜时悲,他所见的远远超过他先前所想的。



你比我想的帅。对面的小孩腾地冒出这句话,木子洋给他倒好茶,熟练地笑着说谢谢,又自然而然帮他取好餐具。他妈妈说了,这次这个是文创公司的,工作虽然不是很稳定,但是很有才华,介绍的说年纪小,小的总比大的好吧?长得还行,性格也还行。他妈每到这时总不愿意多说下去,无论男女,相亲的评价标准,像是车子房子工作,她还能一视同仁地共用,真要说到相貌这些,她立刻意识到这原来是个男人,要跟另一个男人,也就是她儿子,共度一生,不能不感到别扭,导致木子洋见识过许多一言难尽的对象。但这回这位全然没这些问题,好看,天真,纯情,这样的对象简直让木子洋爱不释手,他对灵超印象特别好,再吃一顿饭下来,已有些飘飘然,感觉自己下一刻就会爱上灵超。但木子洋还保持足够的冷静,他们友好地交换微信,灵超很雀跃,又像为自己这样的雀跃感到不好意思似的,这让木子洋心里又多一分喜欢。每当木子洋说话,灵超都听得很认真,挂着那丝将褪的红晕,木子洋微笑有礼,聊得不亦乐乎,心里已经狂怒地把过去的自己撕扯了几百遍,怎么了!怎么了!他怎么就没想明白,找老同学要个电话怎么了!他想起当初同学的顺嘴一提,已不能自已地怜惜起对桌的小男孩,想必是混合着忐忑和小心翼翼,最终却失落地发现一切都石沉大海,啊,他到底是怎样一个混蛋啊!


中途,木子洋春风得意地上厕所。他终于不用靠洗脸来提神了,给他妈妈的回复倒还保持着谨慎,言简意赅:还可以。他妈妈收获了近几个月来第一个好消息,嗅出不寻常的味道,也来了精神,瞬间狂轰滥炸。木子洋吊儿郎当地神秘微笑,轻松随意关了手机,都市饮食男女,恋爱依靠旋生旋灭的激情,时隔这么久,他暌违已久的“感觉”终于来了。他走出厕所感到天光普照,灵超远远撑着腮帮看他,看得木子洋也禁不住有点燥了起来。


一切从灵超提到他学姐那时,木子洋就察觉到像是有些不妙。木子洋一直避免谈那位中间人,总怕对桌有些别扭,想到那些不怎么美好的事情,再秋后算账指控他先前的漫不经心。但该来的终究要来,直到要结束他们才匆匆忙忙谈了些相亲该谈的,交换信息时,木子洋自嘲待业,灵超没听懂,犹犹豫豫地安慰他,还给他想辙,完全是小孩子想要关心大人的样子,心地善良,奈何不太懂人间疾苦。木子洋又问他,你是我学弟啊,是几届的啊?他们聊了聊学校,各自对着校园记忆,有些有出入,这倒也正常,学校多的是新人旧地,木子洋又问,哎,你是我上下三届的吧,我们学校还是蛮小的,咱们怎么没早点认识。他用懊悔的语气来表达一种欣赏。灵超听出来了,笑得蛮开心的,回答却很认真,因为我不是上下三届的啊。


木子洋像被一榔头敲了一下,但还没那么快被打击到,他不死心地问,不是呀,那你不是认识你学姐吗?


灵超眨了眨眼,啊……学姐啊,学姐以前其实是我实习老师啦,我们班的同学都觉得叫学姐比较亲切。后面她没做了,我们到同一个公司,她一直很照顾我,真的很巧。


很巧,他也跟着应。木子洋隐隐感到不对,又问,所以你是哪届的?


灵超抬了抬眼皮,一七届。他有点不解,怎么了吗?


一七届,木子洋脑子轰地一声,有什么在里边炸得一点儿不剩,完了。


“你刚才没说呀。”木子洋甜蜜蜜得几乎有些过分地笑,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脑子里还在试图重组破碎的思维。灵超有点儿莫名其妙,不知道哪里又出问题了,于是忐忑地拿那双清亮亮的眼睛框住他,还穷追不舍,非要问出个究竟,“我说了呀,我刚才说了好几遍了!”


言下之意是,是你自己没听到的。


他为了证明自己的话,赶快搜索了学校修建的新楼给木子洋看,“我刚才说的小卖部是在这栋求是楼里的,你毕业四年之后起修,再三年,我才住进来的。你看!”他坚决地把界面推到他面前,给木子洋看。木子洋只瞟了一眼,随后在搜索框记录里看到他自己的名字。灵超见他有些受不了地扭头过去,好奇地探过去,接着也懵了。他满脸通红,手忙脚乱地退出,差点把手机打到地上去。


木子洋内心再次狂吼起来,这是七年,七年啊。他怎么好意思下得去手!


小一些是情趣,小很多纯粹是犯罪了。木子洋又有点儿想问那个问题了,他到底成年没有,怪他先前单纯以为他就是长得嫩了些。他有点儿绝望,刚才偷摸订好的两张电影票算是泡汤了。但他还保持着勉强的镇定,冷静下来想了想,依旧风度良好,心里那个想法又冒头出来,做不成恋人,有个这样的朋友也蛮好。他看着还没体会到问题严重性的灵超,好心提点他,“那我们是差了七岁哈。”


“是啊,怎么啦?”


木子洋差点被他的无辜蒙骗,话出口得有些沉痛,表面还是一派气度潇洒,“不是那你这是,——你这是有点儿太小了啊,容易被骗。现在坏人可多了。”鬼知道,他觉得这几天以来自己就没这么狼狈过。


灵超不高兴,“我成年了。”


木子洋字斟句酌,“不是,”他喝了口茶,口腔里滚水一遭,倒是把他烫清醒了。随后灵超看着木子洋调度出周全温柔的姿态来,正要清清嗓子开说什么,灵超直接截断了他,不留一点余地:


“你嫌我太小了?”


这真是,第一次正式见面就开黄腔……木子洋嘴角抽动,灵超心里却是说不出什么滋味,一个电话号码,一次搭讪,一顿饭,日抛动心,果然是成年人,拿得起也放得下。


木子洋没有正面回答,长手长脚一支棱,开着玩笑,“喂,哥哥大你七岁,你当我弟弟还差不多呢。”


灵超误解成年人心里永远成熟得滴水不漏,殊不知成年人恰恰也有过千疮百孔的时候,只是更会掩饰。


他以为木子洋的世界灯红酒绿,因为自己的格格不入而黯然神伤,然而木子洋也只是个被逼婚搞得焦头烂额的普通都市青年。


木子洋看来,灵超这一眼颇有些含嗔带怨,他眼皮一跳,隐隐感觉事情麻烦起来。他不知自己的直觉果真应许,还不知死活地提出要送正在气头上的灵超回家。


灵超赌气又不屑,早已把嘴唇咬出了一排印子,有多不合适,他还偏要勉强。



灵超蹦蹦跳跳地跑来家里找他时,木子洋还在房间睡觉。他跟着他妈妈在厨房转悠,叼着块小草莓又转出客厅去,好奇地在他家东逛西逛。木子洋迷迷糊糊听见有人敲门,“洋洋你起来没有!小超在这儿等你呢!”


小超,哪个小超。他听到灵超的笑声,突然清醒过来,对这走向要吓死了,三下并做两下套了件衬衫,往厕所落荒而逃。此刻,无知无觉的灵超跟着他妈妈推门进来,说说笑笑的声音传到一墙之外。木子洋心烦意乱,揉揉头发,只觉得惊悚又奇异。


他妈妈在谈话间装作不经意打探灵超的家世生平,越听越喜欢,木子洋出来看见的就是他妈妈和灵超正上演着贾母执手看林黛玉,他妈那是细细打量,爱不释手。他重重一咳,灵超惊喜回头,“洋哥!”


在这之前,灵超又跟他约会了几次。自然,是灵超单方面喜滋滋地自称,木子洋则告诉自己,他这就是当个朋友处着。他不能妄想就靠三言两语轻飘飘打发了灵超,他妈妈,他同学,还有灵超本人,个个儿都不好办,木子洋又一次感受到人作为社会动物生存的艰难。老同学已经揶揄又仗义地拿老牛吃嫩草的表情看他,任他再怎么辩解都一副我懂我懂的样子。他妈妈这边,说好再不介绍了,前头木子洋眼光挑剔拒绝无数,因此灵超这个预备役就格外叫她看重。


木子洋把枕头从床上一甩,“妈,你疯了吧!没可能的,人家小我七岁!”


妈妈被说疯了,自然很不高兴,但还是耐着性子循循善诱,“那前两天,你那是跟谁出去呀。”


木子洋被戳了痛处,跪着把枕头捡回来,头痛地倒下去,“灵超。——不过我们那不算约会!就是普通朋友出去玩!”


他妈又不高兴了,“你又玩!你就知道玩!”她本意是要指责木子洋对恋爱又这么轻浮不认真,木子洋却故意曲解她说的意思,嘿嘿又爬起来了,慢条斯理地掸掸手脚,摆出模特范儿。


“那不是你说要相亲,我才在家多留了两天吗?你嫌我,那我得走了,妈这是您说的啊,我现在就跟我老板说我提前走了啊,”木子洋一副无赖样子,当着他妈妈面故作无辜,好不要脸,大鹏展翅地摇晃起来,手机嘟嘟响起来。他妈被他这么幼稚的样子气得不行,瞪着眼儿看他大嗓门儿喊对面,“哎,秦姐,我呢!”


对边儿也是笑吟吟的,“哎,洋洋。你不是跟那谁谈恋爱呢嘛,还记得打过来,要延假啊?”


木子洋猛然捂住电话,不可置信地跟他妈对视,他妈置身事外地摊摊手,木子洋又接起来大吼,“你听谁说的呢!”


“岳岳前几天路过你们那儿海滩,他负责的新街拍,夏日海滩情侣档,说是看到你跟个男孩子在晒太阳。”


“我就说还有谁,”木子洋边恨笑边磨牙,“你听他瞎说。”


前两天岳岳来了,亏他还好心趁约会空当儿给他接风,请他上当地最贵的餐馆开眼,下回他别想了,回他那个小破院子吃他的豆汁儿去吧!


对面笑成一团,看起来好像还不是一个人,“说是有图有真相。”


“岳明辉完了,完了他,他真的要完了!”木子洋憋着气大吼一声,腾地挂了电话,整个人类似一条气得奄奄一息的龙。他妈没看懂他们公司这么一出紧锣密鼓的戏,正要抓紧机会开口,他手机又切进一个电话。


木子洋气还没消,看也不看,“喂!——诶诶诶呀!是小弟啊,你现在到哪儿了呀!”


这回是灵超喧闹欢腾的声音,清凌凌顺着电话线传过来,青春跃动,如见其人,“是我呀!洋哥!我就在你家楼下,你看到我了吗?”


完了。木子洋不敢回头,接连被两通电话夹击,简直又一次生生坐实了他玩弄爱情、不负责任的罪名,他妈探究的目光灼热得快要把他后背烧出一个洞来了。


他一耳朵夹着手机,一边从床上跳下来套上裤子,眯着眼睛低头往窗外看了下,突然一顿。


灵超就站在他家阳台帝下,青春洋溢,阳光无匹,抬头看到他时眼前一亮,傻笑着挥挥手。他像个偶像剧里的帅气男主角,都到楼下了,还不舍得挂,要幸福甜蜜地跟喜欢的人一直说话。天上有光追着他,而他的目光则始终追着他的一举一动,明亮的、带笑的。


完了。


他手机都要拿不稳了,不由自主道,“小弟——”


“怎么啦,是太想我吗略略略!”电话里的灵超格外大胆,问完自己也很不好意思,远远朝木子洋做了个鬼脸。


木子洋一缩头,真完了。他捂着砰砰的胸口担忧,灵超这角度仰视他,得比平时难看了几分儿啊。



木子洋前边儿没说完,最难办的是灵超。他后来回想起来,不能不称赞灵超好心计,社会好险恶。要了命的是,木子洋早就预料到了灵超在打什么主意,可他还是无可奈何,任由着感觉牵着自己走。木子洋向来标榜自己的懂事儿,那意思是随性中又有着引以为豪的分寸感,这次他却没能游刃有余,在意识不到之时被人端了老底,搞得阵脚大乱。


灵超的心机是只有灵超自己能用,也只能用在木子洋身上。他迟迟说不了一刀两断,江湖不见,灵超就摸准时机缠上来,眼睛湿漉漉的,“哥哥!”这意思是从兄弟做起,木子洋没想那么多,行啊。行啊,那一起去电影院不也行吗,一起去游乐园不也行吗,一起逛街一起照相一起唱歌一起我公司转转……不都行吗!


行啊,都行啊,木子洋于是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如从一开始就有动摇的可能,那么最后一定会动摇,木子洋从小的人生定律再次发挥作用,他想扔下学业,去当个模特试试,一想就成了真。他犹豫着要不要跟家里说清楚自己的情况,最后果然也没回避,掺血带泪地走完了这条道儿。于是他看着灵超那张脸,不上妆也漂亮得令人无法移开目光,看着灵超抬起他的下巴,大呼小叫,他的声音总是很清甜,“完了洋哥,你长皱纹了,老啦老啦!”他作势要把木子洋的抬头纹揪出来,修长的手指一直划,划呀划,划过眉毛,鼻梁,嘴唇,随后划到喉结,而木子洋总会在那阵柔软的触感里失神,失控地想到他们在一起的画面,想到他有一天,也会无视那始终让他打退堂鼓的年龄差,名正言顺地拥抱灵超。不就是七岁么,有什么了不起的呢?老少配又不稀奇,况且他又不老!他是被舆论蛊惑,净抓着年龄说事儿,可是谈个恋爱哪需要那么瞻前顾后呢?他喜欢灵超,灵超喜欢他,堂堂正正,又不违法,那不就行了吗?


然后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们好像就是在谈恋爱。


不久后他答应了灵超,正式处处,就试试看,说这话时,是他们第十三次约会。



要说灵超从来没灰心,那也不可能。木子洋总是自诩大人,这点儿真是让人又讨厌,又容易丧气。确实是个大人,所以才想着拿这种方法来磨着他,迟迟不给他明确答复,活生生地吊着人,就等他哪天坚持不下去了,主动灰心丧气离开他。每每灵超想到这儿,又觉得有了信心,这也好,至少他还给他机会。他甚至有些坏地想,他年纪轻轻,木子洋到底是怎么在想什么,要跟他比拼耐性,他在学校的五千米成绩可是破过纪录的!


勿怪木子洋总觉得灵超这样的人,浑身都是天赐的宝藏。有一张好看的脸并不稀奇,难得的是在恋爱里,总能保持这样的热烈、真诚、天真,这些他在时间里从来不曾复现的品质,当他在他年轻的恋人身上找到时,除了感叹,也在小心翼翼地享受同时,尽量不去磨损他的热情与珍贵。


灵超认定了木子洋,只因为他的初恋和初次相亲都系在这个人身上。他在酒吧的第一杯酒,他的第一次动心的发生与失败,第一次不知章法地坠入爱河,第一次感受到恋爱的百种滋味,全都与木子洋有关。他怕木子洋嫌他烦,嫌他幼稚,于是只能把这样那样的第一次紧紧攥在胸口中,一遍遍回味。于是木子洋感到灵超总是在不间断地对他表达爱意,以各种方式,各种理由,各个场合。自然,木子洋自己就是情话届高手,做起小动作来更是经验丰富,时下的恋爱小甜事小甜日常恨不得在灵超身上实验个遍,看起来也真诚妥帖,毫无修饰痕迹,果然是熟能生巧,但在心底,他明白再多技巧,都还抵不上灵超的半分真挚。


当然,也有可能是他看灵超总像个痴缠着的小孩,而孩子无论做什么,在大人眼里都值得怜爱。当灵超被自己分泌的大量汹涌爱意弄得不知所措时,同样被心疼冲昏头脑的木子洋引导着灵超如何将合理疏导它们,然后在慷慨地在自己身上亲身实践,毕竟只有懂得牺牲才是一个成熟的爱人该做的,这点上,木子洋无愧于心。随后在这件事上,灵超再次见缝插针,竭力让一切惯例在木子洋生活合理长久地保持下去,一如他的存在。他有耐心,会撒娇,在对付木子洋这方面,更是得天独厚、经验丰富。


时间会证明谁才是赢家,灵超笃定。



逐渐地,灵超再来木子洋家里时,他妈妈已不把他当成个做客的小客人,也不需要用在木子洋看来显得猎奇的眼光来考量灵超了。他总是直奔木子洋的房间,而木子洋也不用再刻意保持着纤尘不染、成熟凛然的模样。他在睡得七荤八素的时候见到灵超坏笑的脸,也见怪不怪,嘟哝着灵超拉开了他的窗帘,惊扰他的睡眠。


“快起来快起来快起来啊木子洋,阿姨都做好了饭了,木子洋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懒呢你啊,”灵超站在床边,推了一把不清醒得像个植物人的木子洋,又坐下来嫌弃地点点他的额头,“猪。”


木子洋刚被拉开窗帘刺进来的光弄得半醒不醒,挣扎着不肯醒来,难受得要命,耷拉着脸骂人。他只迷迷糊糊感觉是灵超,手往外盲目地逡巡,随后在床边捉到灵超的手,像失了智一样一时不知道怎么惩罚处置,于是把它盖到自己的眼睛上挡光,又昏昏睡去。


外面阿姨在叫他们快点,灵超姿势不便地探头出去应了两声,心里砰砰跳着,安静地看了一会儿木子洋的睡颜,这个人不睁眼睛的时候看起来也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随后他蹑手蹑脚地把窗帘拉上了。


他们吃饭的时候,家里进了个客人。灵超认得,他们一起在当地最高最贵的旋转餐厅里吃过一顿饭,那时候木子洋和他正在第三次约会,两个人还没走那么近,木子洋对他内心留恋又不舍,又要摆着谱儿,约会还是档次正式、费用高昂的,接了通电话之后木子洋很无奈,“等会儿有个人要跟我们吃了一会儿,我,哎,一个同事。”


一见面那个人就大呼小叫,“我在微信跟你说话怎么都不回呢洋洋,电话也是打了好几个接不通——”灵超戒备地看自来熟的他,时刻提防着这位别是木子洋前男朋友什么的,说着不满的话,看起来却是又油滑又软和的性子,木子洋这种人最吃这一套了。好在木子洋表现出太过正直的不耐烦,像挥小苍蝇一样地挥挥手,灵超心里刚泛些酸,马上又有点儿开心,于是活力四射地去亲近岳岳去了,不怕死地想要试探木子洋的态度。木子洋表面上没什么,他跟岳岳说话本就针锋相对,随后更是句句都带着避不开的小刺。灵超才不管这些呢,那天他就这么认识了他的岳岳叔叔,第一线证人岳岳也是那天才紧急给杂志社大家确认,木子洋这多情玩意儿真是趁他们不注意回来跟个小年轻又谈了个恋爱。


“岳妈妈!”灵超热情地抱他,马上收获饭桌上的木子洋一记白眼,他故意表现得像是没睡醒,搞得岳岳更想揍他。岳岳紧紧握着灵超的手,像对小朋友那样,“哎呦你也在呀,岳叔忘了给你带糖了,真是。”


他又回头对要给他接风的阿姨点头哈腰,“没事没事,我就过来跟洋洋谈点儿工作上的事,我这不是要走了吗,要交接点东西,洋洋这都待工了几个月了,老板生气了要。”


木子洋只睁着一只眼,等着灵超往他嘴里喂了一口饭,懒惰无比,“说什么呢你,我这儿也忙得很。”


“忙啥啊,忙谈恋爱啊,”岳岳一出口感觉不对,随后发现在客厅的阿姨没什么明显反应,木子洋这人更是肆无忌惮地又就着人小朋友的手吃了一口,也不再小心翼翼了,揶揄道,“那你忙,你忙。”


“怎么了,你说这不是正事儿啊,”木子洋定睛一看,咻咻两下,莫名其妙冲岳岳左右勾拳两下,又大摇大摆地指点灵超给他弄点儿别的菜吃,“这就是我现在天大的事,我告诉你小辉,你别想把我,啊,拖回世俗的泥潭之中,陷我于不义之地。”


木子洋嘴里又开始跑火车,灵超也露出不能忍的表情,跟岳岳一起齐声反驳木子洋,木子洋倒没想到两个最亲近的小弟都叛变了他,一顿饭吃到末尾臊眉耷眼的。灵超自觉帮阿姨洗碗去了,岳岳跟木子洋走到他房间,感慨,“你瞅瞅自己那个腻劲儿啊,洋洋。”


“你们不早习惯了吗,”木子洋对着镜子整理发型,反以为荣。


岳岳倒是明白他在说什么,木子洋从前在杂志社也是如此,谈起恋爱都是血雨腥风,甜蜜是甜蜜,更新换代也真是快。时尚行业恋爱观念也是先锋,也没谁愿意总是等着谁,看对眼了马上确定关系,有点儿不合适立刻就分,这就是岳岳这个聪明人为什么死活不愿意内部消化的原因。他当初冒险跳槽进了这行,不代表他就期待危机四伏、没有保障的爱情。


“不一样,”岳岳不小心坐到他乱七八糟的床上,木子洋好像背后长了双眼睛立刻把他赶下去,“你这边都脏乱差得很哪还不让我坐,啥道理?这休假值,我也想休假,秦姐老说再过两天,再过两天的。我是说你这回是来真的啊?都带来给阿姨看了。”


“有什么不一样,”木子洋眨也不眨地透过镜子看他,“秦姐肯定是觉得,杂志社没了我们岳岳就转不开了,就得辛苦辛苦,你知道吧。”


他半真半假的抱怨又被木子洋特意挑拣出去嘲讽,岳岳诶了一声,倒是成功被转移话题了。



灵超带着他回外婆家,纯属是个偶然。灵超家里曾经对他关怀备至,宠到天上去,连曾经木子洋那么烦恼的问题,他们家却从来没让灵超感到什么压力,某种程度上也解释了为什么,灵超能养成这样一往无前的性格。时至今日木子洋家里,还有觉得他是踏足了那个行业才喜欢男人的,他们家的接受却自然而然。他们烦恼的是小孩子总想到处跑,高考自作主张改了志愿,后头又开始全职写作来养活自己,就是离家万里,不肯回去。


“这就算我们第二十三次约会了,好不好?”灵超满怀期待地看着他,他们在动车上接吻,窗外是飞驰的风景,算下来共吻了一千多公里。木子洋被紧紧压在座椅上,这时一名服务员路过,灵超又刷地脸红了,假装趴在他身上装死。木子洋大笑,小孩子没有做坏事的勇气就不要装了,被埋着头的灵超恨恨地揪了一把。


灵超每年都固定这个时间点回去看外婆。灵超很博中老年人们的喜欢,他又格外亲外婆。外婆心疼他是家里年纪最小又出去闯的男孩,平时老给他打电话,寄土特产给他,除此之外也不能做什么,就天天盼着他回来,能见着他一面,“那个草莓就是我外婆寄给我的,特快运,她就怕不鲜了,说是家乡的味道,”灵超回忆,木子洋眯着眼笑起来,“我知道她为什么要给你寄草莓。”


“你说为什么?”


“因为草莓很甜,你也很甜。”木子洋暗喜,感觉自己踩在了土味情话的热潮顶端。


他俩哗啦笑起来,像放飞一室鸽子。灵超近日得他一些无耻流氓精髓,还不放过他,“那草莓甜还是我甜?”


“草莓没有小弟甜。”


外婆转了千里迢迢的车,亲自到动车站接他们,木子洋很过意不去,大太阳的天儿,他一路在说外婆我来,外婆执意不肯,到后边儿倒是轻飘飘问了他一句,“没事,你都喊一声外婆了,那就让外婆来,好吗?”语气和蔼,木子洋一时分辨不出是不是话里有话,陪着笑,更加坚决,“那外婆就让我来,您别累着了。”


木子洋平时看着懒懒散散,真要派上用场时,力气却是深藏不漏地大。灵超对此非常好奇,拉着外婆的手,总是走着走着就跑到木子洋那边嬉闹一番。木子洋心里还是有点紧张的,虽然灵超跟他说没事儿,他总觉得外婆淡淡的笑里别有深意。


他颇调动了些心思想要这边长辈能看他顺眼,能喜欢他就更好了,虽然一路上灵超都跟他说亲戚都很和蔼,木子洋还是抑制不住有些担心。酒桌上灵超也豪气干云地拿起酒杯跟他干杯,有亲戚皱眉叫外婆让孩子要少喝点儿,外婆却一脸和蔼温柔地看着他们,没有阻拦的意思。


“这是我…朋友,”介绍他时灵超还是顿了顿,在家里他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但这酒席也来了邻居,也来了更多的远房亲戚,木子洋安抚地在桌子底下揉揉他的手,他并不介意,但如果灵超生怕会影响他,那么他会为了他介意。外婆在这时给他夹了一块肉,“洋洋多吃一点。”


木子洋受宠若惊,主要是没想到,灵超推了他一把,让他赶紧吃。



木子洋在家就整天被催上工,到了这个世外桃源,夺命电话还整天打来,简直就是人间罪恶。木子洋又烦又气,听电话里的人拉长了调子,揣着糊涂装明白,“洋——哥,你回不回来呀——”


“没可能。”


陆定昊好像是在那头嘟着嘴,八卦兮兮的,“岳岳哥说,洋哥你好久没去酒吧了,又不回来,你在那儿干什么呀!”


“没干什么。”


他没说两句就想挂断,灵超这时候踱步出来,他胃口不大,吃了一点儿就有点撑,木子洋对着那头敷衍了两句“到时候再说”,就见灵超憋着一口气,跳起来大吼,“没错他就是跟我在一起!不许挂!”


木子洋被他笑到了,轻佻地摸摸他下巴,你这是正房的命,小三的——


灵超接话,小三的脸是吧,木子洋你也不看看你脚底下是哪儿,再敢这么说两句,我家里人哗啦冲出来,腿给你打折了。


灵超小时候就在外婆家里待,对当地也一直熟得很。他们本来打算爬一段山,木子洋下午有点儿累,东拉西扯了一套健康理论,说下午三点到五点爬山对身体损伤很大,灵超一眼识破他的阴谋,体贴他刚来这儿可能水土不服,于是两个人又手拉手,一起迈开腿从山上跑下来。


“奔跑的感觉,”木子洋陶醉在这乡村带来的自由之中,“好幸福。”脚底一个踉跄,是灵超猛然拉住他,嫌弃道,“你也不看看脚底是什么。”


木子洋低头一看,陶醉感荡然无存,闭嘴了,整张脸都扭曲起来,“不行不行,我要走。”


灵超抱住他的腰,感到好笑,“你走去哪儿啊,哥哥,这村里的大路上都是这样。”


木子洋泄愤地要追打他,跟他闲聊,“你以前有没踩到过啊。”


“那当然,我小时候老喜欢往外跑,往村口跑,就想看看村口最远的地方长什么样儿。”


“脏死了,也不小心一点,”木子洋哼哼,“那你怎么办,就踩着你那个小臭鞋啊?”灵超抬起头要揍他,“我就一路踩过去,就恶心你这种人,回来我外婆给我洗。外婆可好了,路上给我带糖吃,可劲甜,”他意犹未尽地吞了下口水,又回忆到小时候,“特别好吃。”


“没事儿,现在哥哥给你买,”木子洋大手一挥,“就那个,村口小卖部,最便宜的,啊,来两大罐给我小弟。”


灵超咯咯笑得不停,他们就漫无目的地往上走,像小时候的灵超一样,想探索村口最远的地方,虽然他们从更远的地方刚回来。一路上碰到许多小动物,木子洋统计了一下,灵超总共吓走了五只鸡,学两只鹅笑然后被追着打,最后一脚光荣地踩进他们都不待见的地方。木子洋此刻倒很平静,“来,你把鞋脱了,哥哥抱你走。”


灵超信以为真,“真的啊?”他把鞋扔了就往木子洋背上跳,木子洋还真老老实实地背了他一路,然后就开始用尽力气要把他甩下去,非常寡廉鲜耻。灵超也啊啊啊叫,就是死命搂住他脖子不肯下去。折腾了一会儿,灵超终于舒舒服服地稳固了自己的位置。


此时夕阳西下,金光灿灿,灵超觉得此时此刻真是非常值得抒情。风吹过,带来乡村的草木清香,他爱的人背着他一起往他小时的梦想之地前进,直到木子洋突然停住脚步。


“怎么啦?”


木子洋的回复听起来有点儿绝望,“小弟,我也踩到了。”



后面几天,灵超带着木子洋在他小时候的地方走来走去,一路都是满满当当的回忆,尽管他在木子洋眼里年纪还这么小。他听他说在高中时的事情,一心想着文学专业,家里却都不赞成,最后他是怎么在办公室里因为老师的鼓励而坚定信心。是怎么被同学撺掇着要穿女孩子的衣服上台表演,隔天被隔壁班凶神恶煞的坏学生挡在路上要他妹妹联系方式。说他是怎么被转学的新同学围观,因为长得太帅,只好下了课趴在桌子上装睡——木子洋打断了他,这就害怕了?你知道你洋哥我,从小到大都,嗨嗨,习惯了。


灵超眼神炽热地看着他,靠了过去,“你是模特啊,岳岳叔叔跟我说了,你一开始还骗我。”


木子洋眼神游离,不直接回答他的质问。灵超亲他的脖子,委屈地控诉他,“你一开始就骗我。”


“我不骗你呀。”


“那你还说你待业。”灵超试探着,慢慢把他推在草地上。临近傍晚,这块儿都没什么人,木子洋抿着嘴笑,放松地枕在村河边的草地,毫不挣扎,任灵超居高临下地看他,“是不是觉得我很小,很好骗,什么都不愿意告诉我。”他又想起之前那时候,他整天赌着气,疑神疑鬼,沉浸在他喜欢的人对他若即若离的悲愤之中。


他的手撩开他的衣服下摆,听到木子洋的声音响起来,“因为我的事情很多。”


灵超直起身来看他,木子洋睁着眼睛,整块天都倒映在他的眼睛里,“所以一时半会儿讲不完。”


“所以我也想这样慢慢给你讲,全部讲给你听。”


木子洋轻轻抬起身侧的手,极尽温柔地牵住他,“我有一辈子可以讲给你听。”



“骚话十级学者最终为骚话所害,”那头的岳岳明显幸灾乐祸,“擅长什么,你就会栽在什么上面。”


木子洋散漫地让注意力兜了一圈,“不是你那意思。”他的手指在村口这棵槐树底下绕了个圈,一群小蚂蚁愣是不理睬他的手指,“当时气氛太好了呗,我就说了,又没后悔,你看你那样!我哪有害什么呢。”


“你打这个电话给我,”岳岳笃定地说,“肯定是害到了什么,木子洋,你自己知道。”


木子洋沉默了,隔了一会儿,“我就是觉得可能,这个期限太长了一点儿。”


岳岳静了一会儿,爆发出一阵大笑。


“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我的天啊!那你要怎么说,我就先给你唠个两百分钟的,”岳岳在那头给他鼓掌,“你懂不懂,这不是期限的事儿啊。”


“这是给人家小朋友的承诺了,你心虚了,”岳岳说,“怕自己又在说瞎话,又在胡讲,就是不想进一步发展了,不想兑现了,所以你心虚了。”


“你不会又要躲了吧,木子洋。”


远处灵超抱着罐子,脸红红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夕阳的原因,眨着眼睛冲他心满意足地摇晃。他下颌优美,站在那里就是一幅画,木子洋看得挪不开眼睛,突然也想尝尝让灵超看起来那么甜、那么满足的糖果是什么味道的。


他没再听岳岳在电话那头叨叨些什么,缓慢地舔舔嘴唇,无意识小声说了句什么。


“你说什么?”


“我想吃糖。”说着他就站了起来,挂了电话,大步朝灵超那儿跑了过去。



最后一天他们在河边散步,衣服被河风鼓起来,灵超的头发好久没剪,芜杂得像杂草,被木子洋摸了好一会儿,感觉手感很好,越摸越上瘾。灵超摇摇头想甩开他,“请您让您不听话的手离开我的头。”


木子洋笑弯了腰,然后感觉腰是真的有点儿弯不了,“不要。”


“我三天没洗头了。”


木子洋立刻把手放下。


蝴蝶在飞,风还在吹,木子洋算是明白了,这地方就盛产风,河风,溪风,大风,小风,还有灵超现在这个不爱洗头的小疯子。灵超牵着他的手走,两个人沿着河道散步,遥远的地方有歌声传来,灵超说,“这是那个爸爸唱的。”


他知道那个爸爸,其实已经是爷爷了,原来是跟着剧团来到村里的,就跟着爱人扎根在这儿了,后来爱人早逝,孩子长大都去了城里,爷爷却一直待在这儿,说是想跟爱人在一起,就在这儿一辈子,他喜欢他们年轻时一起表演的地方。无论是在梯田,采蘑菇,还是做什么,他就会唱起歌来。他的嗓子很好,村里的孩子小时候没有电视,不知道什么大明星,都是听他的歌长大的。


“他说他唱得没他老婆好听,他们一起唱,他才觉得自己唱的东西,才有地方去。”灵超低下头,河边的芦苇在摇晃,小鸟鸣叫,只有他们不说话,而木子洋在万物喧闹里,把他的手牵得更紧了一点儿。



最后一顿饭,因为是私人聚餐,来的人少多了,外婆照例做得特别丰盛。灵超为这样的美味倒吸一口气,非常开心,又因为将要离别,一晚上都有些闷闷不乐。木子洋包容地扩住他的肩膀,捏捏他的手臂,让他开心点儿。


令人惊异的是,外婆跟他们都敬了酒。她先给灵超敬的,“这一年我们弟弟都待在外面,”这边方言原来都叫灵超弟弟,她牵着灵超的手,“弟弟一个人真辛苦,外婆知道你别扭,外婆也知道你爸爸和妈妈其实都很想你,他们跟我说,现在想明白了,今年春节就回去看看他们吧。”


灵超有点不自在,飞快地看了一眼外婆,“外婆。”


“你现在也交男朋友了,”外婆浑然不觉,继续说,“是个大人了,外婆希望你下一年你们俩都高高兴兴的,这样外婆也高兴。”


木子洋也有些无措,他知道来看亲戚肯定得走这么套流程,被家里亲戚说点什么,虽然他很少见恋人的亲戚,他抬起酒杯干了,突然发现外婆的酒还是满的。


“洋洋,”外婆看着他,“你们俩在一起的时候,能高高兴兴的,小超能开开心心,这就是外婆今年的心愿。”


她隐去了灵超对她大段倾诉的那些话。从小灵超就觉得外婆是最有智慧的女人,他把心里的烦心事都告诉外婆,外婆帮他刷鞋,帮他解决他的烦恼,总是关心她,长大之后他说得少了,但在他们待在一起时,他就还是那个烦恼缠身的小孩,想要告诉外婆,他又有了什么难题,希望外婆这样有生活大智慧的人能帮他解决,然后摸摸他的头,给他一颗糖吃。


他说起初恋,说起前些天的担忧,终于不会像从前说得那么事无巨细,绘声绘色了。灵超是个敏感的孩子,文学天赋强,也是从这些倾诉里,外婆体察到他的纤细与易感,和木子洋一样,她既知道他的可贵,也明白这样剔透的内心需要怎样的呵护,所以总是支持他,让他快乐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灵超现在倾诉烦恼,也懂得有所保留,他也要懂得自己解决问题,外婆不再是他的天和屏障,但她还是从只言片语里,聪慧地推断出她的弟弟在害怕什么。


而她在这样的事情上,确实也显得无力。外面的世界,从此都是弟弟自己应当学会自己走的路了。


木子洋沉默了一会儿,夜晚的蝉鸣格外大声,他说,“外婆,我明年,后年,大后年,以后都和小超一起来看您。”


灵超猛地抬起头。


外婆笑了,她也把酒喝到了底儿,把它翻到桌面上,“那外婆就在这儿等着你们。”



“还是一时冲动吗,木子洋!”岳岳那边极为嘈杂,木子洋不停地切着左右边,才确定地吼回去,“你那边干嘛呢!”


“在海滩上收个尾巴,那期活动做得挺不错的,我们决定排第二期!”晚上海风呼呼地刮,差点把木子洋的耳膜刮破。


他那边吵吵嚷嚷的,木子洋一下子就失去了多聊的兴致,要挂电话。岳岳不同意,“你别挂啊,累死我了,我等会儿回去要直接睡的!”


“那行吧。”木子洋犹豫了一会儿。岳岳不让他打电话的原因,是木子洋总喜欢找他咨询感情问题,没办法,只有岳岳是杂志社木子洋还能看得上的略微成熟男人之一。但他得跟木子洋聊上好久,因为木子洋总是心不在焉的,常常说一句就不说话了,又不肯挂,挂了还要再打过来,也亏岳岳脾气好,不然他这样真是走哪被打哪到哪儿。


“我下午也是觉得气氛好,不是有点儿感动吗,”木子洋手又要抓着身边什么东西,这回抓到一只笔,在桌面上开始随手涂鸦了,“就那么说了。”


“那谁叫你自己说了!”岳岳像跟那边谁吵起来了,切回来听他说话也很火爆。


“不是你不知道当时那个气氛,你知道吧,就特别特别感动,我差点儿就要哭了,也怪那个小崽子,给我说了一个特别感动的事情,那时候我就想到一块儿去了……哎人很复杂,当时就是百感交集,你知道不知道。”木子洋有点儿激动,感觉手臂上有什么东西拂过去,顺手甩了甩,没甩掉,发现是窃笑的灵超,往他头顶上戴了个什么。


灵超无声地做着口型,什么百感交集啊?


木子洋立刻挂电话,不知道是第几次灵超抓着他打电话了,立刻装模作样,“是啊!海上钢琴师,对!特别特别感人!我看了十几遍啊我的天,我可太喜欢了!对对,你必须去看,好灵超来了,我挂了啊。”


“你还装,我都听见了。”


木子洋装无辜,“听见什么?”


“你说人很复杂,是不是背着我说我坏话!”灵超这句话简直是喊出来的,又得意地弹了一下他头上那个猫耳朵,“可爱不可爱?”


“你洋哥这个人,你懂吗,”木子洋挑挑眉,抬起手摆弄了一下,“就确实是,非常适合这种风格,因为你洋哥海纳百川,什么风格都行。”


“是吗,”他感觉灵超这回又急不可耐压下来了,他现在一次比一次着急,“我也觉得,所以我觉得,你要是戴着这个……我就可以原谅你讲我坏话。”


木子洋目瞪口呆,并不知道这笔买卖怎么突然就被敲定了,座椅已经咯吱一声往下折了,木子洋刚才乱七八糟画的东西也掉下来,灵超正卖力地把桌子上的东西拂开,收拾的时候捡到这张纸,他皱着眉头有点不解,“什么东西,你写我名字干嘛。”


木子洋赶紧把那张随手乱画的纸扔了,生怕灵超发现他现在也跟个高中生一样愁肠百结,毅然拿身体遮住灵超的视线,“快点,你来不来。”



第二十三次约会和第三十二次约会倏忽而过,甜蜜的日子让人不能再开心。也就是从回来开始,灵超开始强烈暗示,他们可以住在一起。木子洋表面不吱声,打电话给岳岳的频率越来越频繁。


“有完没完啊你,怕个什么劲儿啊,”岳岳已经不愿意听他翻来覆去这些青中年烦恼,耐着性子听他把话换着意思都说了个遍,“你能不能抓个主要问题,然后再挨个突破?”


岳岳又抱怨灵超,“年纪小小的,比年纪大点儿的都有想法,动作这么麻利,真是让人急死了啊,”木子洋这次被拐着弯儿骂,却没心思反驳。


“干什么他都能扯到一起住上面,”木子洋尝试冷静,“我知道他看了个房子,距他那边挺近的,我看了一下,明年离分社这边也近,等等,是不是你给他说的?——哎,我就是,他现在那份工作,不错是不错,也不能说稳定吧,——是,我也是,——房租非要跟我平摊,你说他现在怎么摊?”木子洋说着说着声音大起来了,头痛得要命,“一起住事情还有多少啊,我不是说钱的问题,钱还不是问题。你看明年还有一段时间呢,这几个月异着地,那房子就空着啊,刚买下来就只住一个人,不过这些还不是问题。到时候住一起了,还磨合呢,还,是——肯定要住一起的,我就是,唉我就是,——”


“那要是我跟你说,分社今年就会在本地开呢?当地负责人,秦姐还准备指定你了呢?”岳岳牌人生导师笑话他,“说是跟过我的人,她放心。你看看你,不就是紧张嘛。”


木子洋一下子无比恼怒,提高声音,“我这儿在顾全大局,挨个突破呢!”


“洋洋,你真是紧张了,你得好好休息,”岳岳声音难得温和,又带着一丝敷衍,他又准备酝酿怎么赶木子洋让他睡觉了,“别想太多了。”


“这是一辈子的事儿我能不想太多吗!”木子洋火立刻就起来了,怒吼着过去。


好一会儿,双方都没有说话。岳岳正在咀嚼木子洋这番话,感觉相当奇异,木子洋则是被自己的话吓得一激灵,不敢再多说什么,赶紧挂了。


半夜他翻来覆去,空调又好死不死地坏了,他一身热汗地坐起来,给灵超发了两条微信,一条想你,一条和你的空调,想想这时候那边差不多已经睡了,灵超虽然写东西,但是作息很单纯,偶尔才会因故颠倒几次。他很少玩微信,拿起来看到灵超的头像,又想到当初灵超要到他微信时,暗暗地根据他的头像自己换了个情侣头像。他起先觉得好笑,又随他去,他遇到过很多恋慕,后来想想,这些他不怎么在意的小细节,灵超都要安排得明明白白的。


灵超也许是第一次,但他做的准备从来都不比他少。假如真要说这段恋爱里谁才是小朋友,木子洋并不能说自己作为大了七岁的那个,就一定都能把他们的一切想清楚,然后有资格去把他们的未来大包大揽。


成年人并没有什么了不起,是他自己才一直配不上灵超的决心。


手机突然嘟嘟两声,是岳岳深夜里给他发来的微信。


“假如他是那个能让你考虑到一辈子的人,就别犹豫了。”



第三十三次约会,是岳岳邀请他们来的。他的海滩节项目大功告成,现场活动举行得热火朝天,邀请他们都过来玩,“之前插足过你们一次,这回给你们创造机会,”岳岳朝他们挤挤眼睛,然后又冲到工作人员里去大喊大叫。


“岳叔很干练,”灵超点评,“原来他也这么会骂人。”


“他对亲近的人会好一点儿,”木子洋心不在焉,四处探头,“以前骂哭过实习生呢,讲话风格可阴了。我没搞懂,这儿在弄什么呢。”


“那边好像有照片,”灵超突然跳起来,“我们去那边看一看,等会儿那边玩的地方也比较多。”


他们俩牵着手像两匹脱缰野马,沙滩特别大,他们跑了一会儿又累了,因为总是撞到人,不停地在道歉。灵超累了,“我真弄不明白他们想什么,干嘛照片设置在那儿呢?”


木子洋说,“对,干嘛要设置照片呢?”他不顾灵超斜了他一眼,自顾自找了个椅子舒舒服服地坐了一会儿,“啊,我真喜欢坐着。椅子能长点儿就更好了,还能睡会儿。”


“那个实习生是不是你?”灵超突然问他。


木子洋斜了他一眼,“又是他给你讲的?”


灵超很得意地笑起来,“我诈你的,木子洋。你真好骗。”


“你长行市了啊小崽子,真是不打不行了,”木子洋把灵超像个麻袋一样地倒扣过来,抓起来就打。这时候突然有人惊叫一声,他俩看过去,只见一个女生有点儿不好意思地对着他们咔擦一声,“对不起对不起,我能拍吗?”


“说明白就行了,怎么了?”


“你们是不是照片墙那边挂的一对情侣啊?之前的情侣来到现场已经很少了,有的是时间排不开,不过百分之八十都是,”她做了个你知道的手势,摊了摊手,感叹,“所以觉得你们很难得。”


情人海滩确实露水情缘多,但也没可能百分之八十都是分的。木子洋觉得这里的摄影师很倒霉,简直是恋爱毒奶,暗自咒骂他们干嘛还要拍他俩呢?想着想着倒是拖着灵超去到照片墙,灵超一张一张看过去,突然惊叫起来,指着其中一张,“洋哥,岳叔拍的我们!”


确实是他们俩。就是年前刚认识不久的那段时间,木子洋正笑着看灵超,眉眼间恣意风流,颇有几分刻意,木子洋还能想到当时自己心里有点儿不耐烦和不安,感到自己正一脚踏入了风暴,灵超这个约会对象,让他纠结得要命,又舍不得放手。灵超则满脸红霞,他的脸真是容易不分场合地红起来,也可能是光线作祟,他好像刚听木子洋说了什么,因为好笑要笑起来,表情生动不已,眼角眉梢却掩盖不住那些都要飞出来的情愫。那时候他们俩刻意保持着一段距离,坐得略微有些远,灵超背挺得很直,整个人都有些紧绷,木子洋却似有若无地偏过去一大半。


灵超注意地看了一会儿,说,“洋哥,你之前真的很坏。”明明自己也纠结难当,又要顺手牵羊地撩一撩别人。木子洋不要脸地默认了,低头看到下面印着,“岳岳摄”。


他装出一副很会鉴赏的样子,“难得啊,他也拍了几张好照片。”



他们俩算是看明白了,这活动就是人挤人,人挤人,再被人偷拍几张,点评一番恋情坚固。起先灵超还蹦蹦跳跳满怀激情,后面已经麻木了。


“是,我们比较细水长流。”


“老夫老妻了都,”木子洋旁边接了一句,“不对,是老夫少夫。”


他把手盖在灵超眼睛上,“小弟,哥哥今天正式警告你,不要仗着自己眼睛大,长得漂亮——”


灵超跳起来,故意磕他下巴,“怎样!我就长得漂亮!我就眼睛大!”


“就老斜视我,”木子洋流畅地把话说完了,目不斜视,“以后眼睛正不回来另说,你知不知道,这会弄得我很想当场亲你。”


他云淡风轻地看了下周边,慢吞吞地,并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对不对,你看,人这么多,害羞的到时候就是你,我又不怕——”


然后他感到灵超轻轻凑过来,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他再一次恨恨地撇他一眼,那双大眼睛灵动无比,流光溢彩,似嗔非嗔,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这么有风情了?木子洋心底热了起来,他脑子已经在过一些有的没的了,想,只要灵超再看一眼,他就什么都答应他,前提是他得赶紧跟他回家。


但灵超看他一眼就走开了,临走又吐着舌头向他略略略,“你这个幼稚鬼。”


行吧,木子洋一摊双手,两袖清风,在沙滩坐着打了会儿座,做不下去了就开始舒展筋骨,到处找灵超。他在人群找了一会儿,实在是找不到,天空这时候开始放起烟火,整个沙滩的男男女女都在倒数,他立刻在心里批判了一番消费主义,主要是要找人说话,听众却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只好在心里念叨,什么都非要造出个名头来赚钱,什么节日都不是就倒数,多可怜哪,瞧瞧,这群人的钱首当其冲都被塞到岳岳那种人的腰包里,瞎批判一番时,忘了他自己也是搞这行的。


倒数还有两分钟,木子洋开始急了,灵超到底去哪儿了?虽然这是万恶的消费主义,但是烟花真是蛮好看的,真适合许愿望。他一下子又惆怅起来,想告诉灵超,许一次愿可能比转一百次锦鲤都有用,真不能浪费了。


再说了,在烟花底下的一双璧人,画面感强得就像电影,他又想起刚才那张照片,走神地想,也许可以再拍一张。木子洋边想边在人群里奋力地披荆斩棘,“不好意思,让一让。”看过几张不耐烦的脸,然后是几张惊讶的脸,木子洋继续一边想着灵超会去哪儿,一边想等会儿他要许些什么愿望,倒数竟然还没完,有簇烟花提前爆了,光一下子在大家眼前炸开,木子洋循声抬头,感觉眼前一道白光闪过。



木子洋有些跌跌撞撞,突然感觉自己被谁抱住了。他感到人群起了一点儿异声,随后纷纷倒退。


这是来自一只橙色小螃蟹的温暖怀抱。


他抬起头,克服住自己的恐惧,抬手摸了摸螃蟹的豆豆眼。周围人很多,却乱糟糟地给他们自动地让出了一块地。


“你怕不怕?”小螃蟹问他。


“不怕。”木子洋身上还有点儿颤抖,小声说,“你是灵超吗?”


“你看我。”小螃蟹也小声跟他说话。他于是低头去看,只瞄到木子洋老公几个字,木子洋脸有些发烧,没看下去了,赶快抬起头。


“你不是说你不会害羞吗,”小螃蟹低头,拿两个大钳子捧住他的脸。


“你不也是吗?”


“所以我现在是小螃蟹,小螃蟹是不会害羞的。”


木子洋继续跟他小声说话,“那小螃蟹是不是要跟我求婚?”


他又听到人群外边有人往这边指挥着突破的声音,打头儿就是岳岳的朗朗之声,“快快!每个位置都给我到位,围住那边那个螃蟹和人!”


“完了,我们被包围了,”人群看着木子洋踮起脚,他对着一只庞然的螃蟹轻言细语,如与情人语,“你的动作要快一点。”


小螃蟹的头套露出了一点儿,灵超刚才没带好,一路跟踪木子洋又往外滑了一些,他却无知无觉,声音透露着紧张,“房产证在小螃蟹的口袋里。”


“然后,我想说,请不要顾虑我们隔着七岁,”灵超提前写好了词,现在又全给忘了,他脑子糊成一片,不知道要说些什么,烟花倒计时愈发紧张,靠着现场发挥在撑,只能一股脑把真心话都说出来,“我并没有你想的那么不成熟,为了你我也会一直长大的,长成,跟洋哥一样的大人,事实上有时候你也很幼稚,而且你……你在我心里永远十八岁,洋哥。”


“我想说的是,我足以与你相配,我说这句话是真的,”小螃蟹的头套落了下来,他看到一张紧张无措的脸,只有那双大眼睛如此晶莹闪亮,装满了世界上所有的钻石、雨滴,足以媲美天空的群星、烟花,写满了这世间所有的决心,“然后就是,很俗的,但我真的很想说——”


“我爱你,洋哥。”


木子洋感到那股支配着他冲动行事的气氛又来了,然而这一刻那些冲动远远不够。它们在这一瞬间不再算什么冲动。


“我也爱你。”


天空一瞬间亮如白昼,烟花掐点怒放,在他们头顶发出极为灿烂的爆裂声,人群欢呼如潮,齐齐奔涌向海滩的另一面。背后,咔擦的声音比海浪更加汹涌不息,他看到远处岳岳冲他们这边笑,举起了相机。


于是他吻住了那只紧张的小螃蟹。


这会是又一张极为好看的照片。


END


朋友看完之后说能不能给哥哥手机充点话费…

节奏有点儿不太对 是因为前面本来又是要习惯性狗血 后面想想我已经写了那么多乱七八糟的设定了 累人累己……就来一个简单爱吧!(暴起

灵感来自简单爱的歌!


然后就是,文章有一点点y暗恋线

(还是,有没写清楚的地方,麻烦跟我说一下,谢谢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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